现在我们要说的是老武汉，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武汉。要问一声，老武汉，你从哪里来？如果这个城市有灵，恐怕江河也要呜咽了。这呜咽不仅仅是悲伤，更有苍凉长叹，更有奔放呼啸，更有低斟浅唱，更有慷慨高歌，更有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复杂情怀。

楚地著名的唐朝诗人孟浩然有这么一首诗，写道：“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我们孟夫子虽然身在偏远的楚地，才气却是天下闻名。连李白都有诗写道：“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同样是著名诗人的王维，由于欣赏和钦佩孟浩然的诗才，力邀孟浩然到京城长安，处心积虑地让他展示才华，希望这位才子能够得到皇上的重视。这位孟夫子，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得这么一个机会来到长安，但他好像是借机旅游来了，依然闲云野鹤，桀骜不驯，死活不肯屈尊媚上。就在唐玄宗亲驾聆听他吟诗的时候，孟浩然居然毫不客气地吟诵了这首《岁暮归南山》。这首诗是那么强烈地表达了对当政者的不满情绪。其中“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句几乎是直接讥讽唐玄宗。结果可想而知，唐玄宗当场被激怒，孟浩然随即便被放归了楚地。

如果说一个孟浩然还不算有代表性，那么再往前有屈原。屈原的故事家喻户晓，显然也是一个恃才自傲、宁死不屈的人。再往后有田园诗人皮日休。当年皮日休与陆龟蒙被世人并称为“皮陆”。但是人家陆龟蒙长期隐居在江苏吴县一个风光秀丽的水乡小镇里，潜心种花养鹅，写文章烧小菜，出落得能够做一手味美绝伦的红烧猪蹄，后来成了一道江苏名菜。而我们楚地的皮先生，他却参加了黄巢的农民起义，替自立为王的农民起义军写一些文告之类的东西，最后不得善终。再往后还有北宋的书画家米芾，那是有名的“米颠”。他为文为画奇险洒脱，蔑视陈规，还好奇装异服。再往后还有晚明的“三袁”。这三兄弟自命风雅，崇尚性灵，居然敢于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主流公然不屑。还须一提的是早在春秋时期的琴人俞伯牙。俞伯牙的琴艺已经进入化境。正所谓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可他自己却认为偶尔在江边遭遇的樵夫钟子期是他惟一的知己。子期去世，伯牙毅然决然将琴摔碎，从此不再抚琴。为的就是一种感悟：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

就是这样一批诗人雅士，他们在黄鹤楼上宴请朋友，把酒望长江，高谈且阔论，挥毫作诗词。他们在龟蛇二山之间的江面上停泊，坐小舟而抚琴，随心绪而拨弦，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大江东去，时而芳草萋萋。他们无视规矩方圆，无视世俗生活，陶醉地沉迷在自己的理想境界之中，骨子里头充满了孤标傲世的浪漫情怀，先锋到接近于现代嬉皮。这种浪漫情怀便是孕育老武汉这个城市的精神基础。

黄鹤楼大约建立于三国时期，也就是在公元二二0年至二八0年之间。黄鹤楼应该算是武汉最早的城市建筑了，与历史上许多京城相比，老武汉这个城市的形成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京城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精心施工而建成的。城池分明，楼宇方正而装饰华贵。也许京城的老百姓都还土着呢，权贵们却让平地起高楼，硬是人工堆砌了一座城市。而老武汉的黄鹤楼最初是一个军用岗楼，打仗时候用于瞭望的。但是诗人们却永远不饶好风景。黄鹤楼面对浩瀚江流，后有逶迤蛇山。登楼远眺，天地广阔，吞吐气象，大气磅礴。渐渐地，人们口口相传，黄鹤楼便成为了观赏楼。关于黄鹤楼的神话与传说不胫而走，文人墨客联袂而来。尤其在盛唐时代，诗人辈出，游吟于天下。黄鹤楼便成了许多著名诗人的灵感源泉。比如崔颢，平时他的诗作流于绮丽造作，独独在黄鹤楼上写下了幽深雄浑、动人心魄的七言律诗《黄鹤楼》，这便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首诗使李白都犯愁了，他只得无奈地承认：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当然，李白的黄鹤楼情结是再也放不下的了。他当然还是写了不少与黄鹤楼有关系的好诗。比如《送孟浩然之广陵》，写他在黄鹤楼上，目送孟浩然的孤舟远去：“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首诗算是千古绝唱了。在黄鹤楼喝酒吟诗的有著名诗人，也有不著名的诗人，更有许多普通游客。围绕黄鹤楼产生的这一切文化和社交活动都是自然发生的，老武汉是一个天生的大城市坯子。

如果细说起来，那还不仅仅是黄鹤楼有诗有歌了。明太祖朱元璋在夺得帝位之前，曾经和与他争夺天下的陈友谅父子激战老武汉。朱元璋在汉口潇湘湖畔写下了一首激情诗歌：“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度潇湘。东风吹醉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一百五十多年之后，明朝的朱厚熄熜（cōng）由湖北钟祥来到汉口，前往京城登基。他也情不自禁写下一首诗歌。与明太祖诗歌当中的英雄气质相比，朱厚熄的诗句中更多文人气质，如“荒草高僧意，斜阳过客心。漫从星月下，枕石作长吟”。当然，诗句也很漂亮。除了漂亮的诗句，朱厚熜的亲驾还给汉口留下了一批地名，像接驾嘴、报驾巷、送驾墩。演化到现在，大约就是汉口的集家嘴和鲍家巷了。

汉阳古琴台更是一个令天下寂寞高士景仰的地方。所以千百年来，总有痴心的人寻觅到古琴台来，一坐就是老半天，感怀伤情，浮想联翩。古琴台始建时间已经无法考证，从南朝梁简文帝写的《登琴台》一诗算来，距今至少也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崔颢的诗歌指点江山，老武汉的晴川阁也出现了。龟山上原本有一座纪念大禹治水的禹功矶，晴川阁修建在禹功矶上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纪念大禹或者是为了镇压水患。总之，当年的官吏肯定是比较功利和迷信的，此阁原本叫做禹王庙。后来汉阳的一位知府，估计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在由他支持修葺了禹王庙之后，他便自作主张地从崔颢的诗里取“晴川阁”代替了禹王庙。这个代替好得很。一下子，大家忽然发现，大江两岸，龟蛇二山呼应，一楼一阁相望，形成了天下一大奇观。慕名而来的文人和游客就更多了。

说老武汉是一个天生的大城市，还因为汉口神话般的出现。也许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还需要有灯红酒绿的商业文化。那么老天又为汉阳和武昌生出了一个汉口。明朝的成化年间，汉水几经改道，汉口便由汉阳淅出。汉口顿时成为天生的良港，百姓集聚，船帆集结，交通便利，商贾往来。汉口后来居上，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天下闻名的商业重镇。

再说美女吧。无论天下有多少地方被传说是美人窝，都不如楚地衡量美女的标准具备大城市感觉。肥硕女人总归有村女的嫌疑，包括杨贵妃。杨贵妃的名字是靠她动人的爱情故事流传下来的，而不是靠她的肥腴。况且唐朝一时的时尚算什么？早在春秋时期，楚俗就是以细腰为美了。苗条之美显然被大多数人所欣赏和接受。杜牧有诗道：楚腰纤细掌中轻。汪遵也有诗曰：贪向春风舞细腰。苗条之美已经被时间证明是值得称道的。看看今天流行的排骨美人和风靡全球的减肥浪潮就行了，老武汉无疑领导了审美潮流。

长江汉水，龟蛇二山，黄鹤楼，晴川阁，还有汉阳的古琴台，音乐诗歌加上细腰美人，人烟稠密加上商品丰盛，老武汉就这样齐了。武汉三镇这么一个大城市就这样齐了。